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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鱼在线
  8.jpg (10929 字节)
 


漂白

莫非

【木鱼精灵:莫非是谁?莫非是我的上司,在海云天的上司】

  叫《漂白》是岁月如水的意思,我们在水中漂着。也是想改斜归正的意思, 不过是想学好而已。据电视里的故事说,黑道人物想学好,大约就叫漂白的,当然也有洗尽铅华的想法,可惜很难,是愈洗愈黑了,但也洗了自己一下,起码知道自己还是黑的。

  《黑色》写得最认真,因为说到了父母。我父亲是我生命中权倾一时的人物,曾经拐骗了我的崇拜,也影响了我多年。我基本上他设计的。当年我想考美院,却读了工科,也拜他所赐。然而我喜欢画,并跟他的浙江美院的同学学了多年的画,从小学到高中,也是他打造的,他是极有品位的人,也是我难得的挚友——多年父子成兄弟,是他的话,挨过我母亲骂的。想起来我很佩服他的智慧和危险:我是他移植的自己,转嫁的希望。他从不勉强我,然而我事事顺了他的意思。我从小到大,是乖孩子、好学生,内心却很反叛,我想也要归罪于他。他很开明,高三敢和我讨论性问题,和我参谋别人写来的情书。佩服、佩服。我母亲是个淳朴的人,我对她的爱是沉默的,不亚于父亲。我想用《黑色》讨论他们的婚姻,他看了,只怕会骂,不是骂不敬,我想他懂我。是骂糊涂,因为半天也没讲清楚。

  《灰色》简单得多,一段小儿女的爱情。故事是真实的,包括时间地点情节,至于里面的心情,当时的我既已无可追,只好回忆加想象,有八成准。 《白色》会短一点,关于现在的职业——人力资源管理。但还没写完,明天贴罢。

  看起来计划是蛮大的,写来却一塌糊涂。幸好是真实。有耐心看的,欢迎斧(怕怕)正。没耐心的,看到这里,收眼,还来得及。

  会问,哇,什么自我,搞这么复杂?
  《黑色》是莫非来处、《灰色》是过处,去处还没找到,暂假定是《白色》的。也算自我罢。我说过老犯打新犯道理,我是新人,自然要卖力些。本意是写点认真的东东,教人看了不只是看了的意思。自己力小心大,弄了个不伦不类的玩意出来,反成了不如不看了。
  《黑色》贴过一夜,觉得没说对。所以删了下来改改。不是爱惜自己羽毛,是实在害羞。

  好了,开灌。呵呵,臭归臭,也是大壶呢

一、黑色

  我是个山里人。
  山里煤多, 建了很多煤矿,我父亲就曾经是个矿工。对矿工来讲是无所谓白天和黑夜的,他们总是生活在地底下,见不到太阳。记得初中时候,我在矿上读书,子弟学校的老师叫写《我的爸爸》,我就写《开采太阳的人》。其实那时候我父亲已经调到地上来了,然而为了拿到高分,我愿意想象父亲还留在地下,留在长达几十公里的巷道里。我想象着他和他黑色的同伴仍然在躬着腰行进,在一个黑色的没有方向的世界里……对他们的想象和回忆,是永远褪不掉的黑色,仿佛窗外黑色的夜。
  我还记得每到中午送饭时候,他们都在矿井旁边站成一排,由家属喊名字,谁答应了,谁就是她当家的了,因为下井回来的人,脸上身上黑成一团,分不出张三李四来,咧嘴一笑,黑脸上牙齿白生生的,闪着光。矿井、矿工、铁路、火车、厂矿的大家属院,几里外的农村,哪里住着我的外婆……我就这样在煤矿上长大。
  我父亲是个知青,下乡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身体瘦弱,随身背着几本日记和改造世界的热情。盲目的热情好比夏天的暴雨,疯狂、急躁、目空一切,这场雨很快下完了,我猜想父亲在那段日子里一定感到了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空洞和痛苦。那几年,他一直受到当地的生产队长的各种照顾:住在他家里、把他由田里换到桌边,给队里记账……这个队长就是我外公,我母亲是他四个女儿中的第三个。我父亲就这样留了下来。后来这里建了煤矿,他成一名矿工。再后来逐渐有了三个孩子……当年背来的日记已经发黄,压在箱底,也许早就忘了。他安心承担着生活分派的每一责任,做一个尽职的工人,一个好脾气的父亲,一个尽责的男人。

  没有爱情。
  真的,没有爱情。或者说没有他以为的爱情。他在沙士比亚、在普希金中读到并想象过的,那怕只是东妮娅对保尔的爱情。我父亲有文化,曾经对自己的世界和未来有过那么丰富的想象和期许,现实却沉默的把他变成了他“应该”而非“想要”的自己。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我外公一家都是农民。没有文化的人对文化有盲目的崇拜,我外公 、我母亲对我父亲,对知识表现出来的教养有着几乎是天然的好感。而我父亲其实是个怯弱的人。怯弱往往是知识的结果。他在那样的年纪和环境中做出普通人的选择:结婚。也和多数人一样,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他表现了普通男人的勇气和耐性。他和我母亲相依为命、相濡以沫,时间使他们彼此成为对方世界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我看过父母的婚照,是照好了再手工上色的那种,我母亲扎着黑油亮的两个短辫,爽朗的笑着,处处是青春和生命的活力,在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候,她嫁给了她真心崇拜的男人 。我母亲小父亲五岁,是个急性子的人,她宣扬并相信“不打不成器”的简单道理。小时候我们不听话,她急起来就打,打完了,我们在一边哭,她在一边哭,一塌糊涂。我父亲下班来看了,哭笑不得,有时候就爆发争吵,多数时候以我母亲横蛮的坚持和我父亲体谅的让步和沉默而告终。

  我们家里有个笑话,母亲心情好时,就拿来笑谈的。他们闹过离婚,那时候我7岁,是他们争吵最不可收拾的一次,最后当场决定:离婚!于是就互相赌气,去法院,赶巧那天是潭阿姨值班,她是曾经是我父亲的同事,经常上我们家来耍。一看两口子的架势,当然明白,她马上先发制人地抢上说:“哎哟,两位,怎么今天这么好,跑来看我啊,…….”扯着我母亲问这问那,还不时问问我父亲的工作,总之在办公室里尴尬地坐着的半个小时中,我父母不曾,或是没机会提到此行的目的。不久他们就和好了,只不过众多家庭故事再增加一个……争吵自然还会发生,也自然还会和好,同天下的普通夫妇一样。我想他们其实害怕离婚。害怕已经成为他们的习惯、他们的生活的世界被分解,即使这是个多么不完满的世界。
  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然而,没有我们以为的那种爱情,如果激情和交流是我们认可的爱情标准,他的感情起码是不完整的。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冬天,我们去他的朋友家做客,父亲和他的朋友谈兴正浓的讨论着“伤痕文学和知青”,父亲朋友的丈夫——一个小学毕业的环卫局长——在炉火的一边打瞌睡,我母亲在另一边打着睡……生活常常表现它不经意的幽默,可这是多么刻薄和冷酷的幽默啊。父亲兼着当地小报的编辑,出过诗集,我母亲非常崇拜父亲,我记得父亲的新书拿在她手上,她满眼满心的欢喜,即使她不懂,她也为他骄傲,为他的欢喜而欢喜。父亲酷爱读书,喜欢李商隐的诗,显然他有自己的激情,我无法知道在他心灵深处,在午夜梦回的时刻,他有没有想到他的一生,他当年的诸多狂妄梦想和他的现在,想到关于爱情……生活有大力量。琐碎和冗长的悲欢冷暖,如沉默的水流,冲蚀着每个人的所谓自我。给普通夫妻以力量和温暖的其实未必是爱情,或者是习惯,两个人在岁月洪流中沉淀下来的共同习惯?再或者,真正的爱情其实只是习惯?

  至少我是不甘心的。我只会承认纯粹的爱情,没有妥协、没有权衡的爱情。大二的寒假,我带着一肚子的失恋和失落回了家,(注:莫非以为不可以是满心的失落,心点点个大,还是肚子装可靠些,免的漏了。莫非话多?),沮丧地在家里躺了半个月,父亲把我揪了出去,在外面的小酒馆里,他第一次给我讲我母亲,讲他当年的某一次爱情,他曾经的内心挣扎和痛苦……这是一次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至少我父亲是这么设计的。
  我曾经认为我懂得爱情,叫嚷着要做最后的理想主义者,没有权衡、也决不妥协 。那年我18岁。已经在外面生活了两年,经历一次失败的爱情,对生活我一无所知,除了父亲告诉我的那些话:
“纯粹的爱情不可以取代生活,哪怕只是一部分的生活。有比爱情更重要的值得认真”。
  我仍记得我那好笑的反驳:爱情本来就是一部分生活!除非爱情是假的,是人类的集体幻想!
  我对面的男人笑笑,又给我倒了杯酒。直到最后他灌翻我,把我扶回去。谈话既然没起什么作用,不说话的时间却极有用,一段时间以后,我就好了。

  我考上了外面学校的那年,是父亲在矿上慢慢混到一个小科长后的第三年,他扛着箱子,把我送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的那几个夜晚,我睡睡醒醒,夜里醒来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对我来讲,独立生活的路刚刚开始, 对未来的希望、揣测和迷茫,仿佛一路经过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恍恍惚惚,让我既兴奋又焦躁,还有一些模糊的恐慌。 火车在暗夜的荒野里狂奔,我似乎知道要去哪里,又似乎担心它带我去的其实并不是我要的地方。
  那几个夜晚的印象,是深沉的黑色。
  我那时候自然想不到,无意中我已经被送上了自己的生命列车,从此后一路上晴天雨天,快快慢慢,希望失望、得失取舍,我都没法停留打转,回头重来了。这些年来我生命中遭遇的,走的走了、忘的忘了、剩的沉淀下来,成了我的背景,我的生命。最平常的生命也不会只是黑色,可是我总觉得它们是黑色的。

  黑色是我回忆的底色。

  从生到死本是一截不算太长的路,却注定了两头摸黑。古往今来的神话,多讲述从黑夜中来、在黑夜里行进的人类故事、人类的悲欢和希望。我曾经在画报上,看见小人围着篝火跳舞的岩画,据说由那些穿草裙的人,用烧过的树枝,画在风沙剥蚀的岩面上,笔法朴稚,意态欣然。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在床头,在灯下坐着,外面的黑夜如沉默的罩子,拢着我,使我仿佛依偎着自己的母亲,沉静、温暖、安全。我会静静地想:那些黑色的矿井……在矿井边站着的矿工,他们黑色的脸沧桑而疲倦……黑夜里,风一次次把大家属院的树叶子刮得沙沙作响……

  在无边的荒野里,载着我的火车在一路狂奔……
  ……
  神说,黑夜是人类的母亲。
  我们从黑夜里来,我们将回黑夜中去。


二、灰色

  毕业后我在清镇生活了三年。

  从贵阳往东,在大山里蜿蜒盘旋走百把公里,就可以到安顺了,那里有著名的黄果树瀑布,这是贵州最早的一条高速公路——贵黄路。如果从贵黄路三分之一处左拐,向北,走几公理的土路,就到了另一个小镇,这是个有百年历史的古镇,很小,它叫清镇。镇上有个明媚秀丽的天然湖,是个国家级的风景区,名字很诗意:红枫湖。镇小湖大,湖的面积占了全镇面积的近一半,在湖上乘机动铁船,往返得大半个上午。这里每年举办一次全国航模赛。

  我的学生生涯仓促而潦草,包括我的一次失败的爱情。象初学油画那阵子的我,大块大块的涂抹着浓烈的颜色,意趣昂然、自以为是,却不知所谓。生活本来的样子暂时挡在墙外,我只管恣意的挥霍着自己的时间和热情,无聊然而快乐,也胡理糊涂的读了很多不相干的书。那时候看起来我很自我,其实那样的自我不过是随风打转的,随便什么东南西北风。毕业酒催人落泪的,那时候那样一群容易感动的学生,哭也哭了、喊也喊了,四年来要讲而没讲的、包括忽然让离别催生出来的情话,终于得以忘情地倾诉或是干脆明智地忘却,我们闹着,互相依依不舍。“枪妈”却照例的安静——她管我们四号楼的门,本姓姜,因为发音不准,每次都说自己姓“枪”,也因为她说话象打枪,非常快,大家就跟着我叫她“枪妈”——“枪妈”打扫完我们丢下的废书、踢球的臭鞋、床脚终年扫荡不到的灰尘后,四号楼安静下来,它和枪妈一起,开始等待下一次热闹……毕竟生活有大力,时间一到,每个人仍然卷了铺盖,向着自己从命运处所分派得来的一个方向,走自己的路去了。

  我到了清镇。

  我分配的工厂建在大山沟里。当年主席担心新的世界大战,我们厂既和机械工业息息相关,自然一声令下,匆匆从山东搬进了这个山沟,嘿嘿~叫美国佬找吧!。新的世界大站终于没打,我们生产的磨料却源源不断的卖给美国人、日本人、泰国人,一切拿得出美元来的人。这个厂成了亚洲最大的磨料生产基地。
  我在厂里做技术员。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下着雨,贵州是常年多雨的。下午制品车间的混料机坏了,我和机修工钻到机子下卸发动机皮带,外面老罗拿扳手敲着机壳叫我,说有人找,他似笑非笑的。工厂里干活累了,开玩笑是常事,老师傅没事说的那些荤话,千奇百怪、费劲心机,刚来时不习惯,久了也就惯了。管他呢,正好乐得休息,我丢下工具爬出来,手也不洗就向外走去,我正想抽根烟,我没想到她会来看我的,在那样一个沉闷的,下着雨的下午。真没想到。
  她站在车间门口,撑着伞,穿着黄色碎花的丝裙,象一幅淡彩渲染的静物。我拿手在油垢斑结的工作服上蹭了蹭,笑着说:“嘿嘿,真没想到呢”。她看看我,咯咯咯地傻笑起来,“呵呵,老工人,看你花得和个熊猫一样”。干活的人脸花是经常的,出汗,用手背去擦,其实整个手都花得分不出手心手背了,那管得了许多?也只有没去过工厂的人才觉得好笑。
  我跑回车间换了衣服,请了假,洗了脸,老罗还是似笑非笑的看我,他借了我100元钱。那是月底,工资欲发未发的时候。怎么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呢?行动神速。我飞快地收拾好自己,怀里装着老罗的100元钱,带她去吃饭,从贵阳到清镇坐车有三个小时的路,我知道她肯定没吃饭。灰白天空里落下的雨滴,细细的,温柔而轻快,它们轻松地划着一个一个的小弧线,踮着脚尖,无声地落在我们身旁,落在工厂灰白的水泥路面上……她肯定刚洗了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一阵一阵的传来,和她共着一把伞,那么近,我多少有点一闪而过的心慌……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不同班,总共也没说过几次话。

  我们有四年没见面了。高中毕业以后她读了本地的大专,我呢,我说过了,我父亲扛着箱子,把我送上火车。我不知道我们怎么通起信来的,大概是因为同是我和她的朋友的一个同学的什么事吧。大二时候她毕业工作,觉得凡事多不如意,来信讲她单位的总总琐碎的烦恼、郁闷。我经历了自己一次失败的爱情后,由散场到怯场,由怯场而退场,终于一脚跌进书堆里,远离眼前的风花雪月,寻找书里的激情去了。她来信说很喜欢我的信,“象看一篇篇散文”,我愈发受了鼓励,干脆借写信来写读书笔记和日记,而且努力的写得更“象一篇篇散文”了。我们通了四年的信,中间假期她去家里看过我,没有遇上。

  也许她来看我前想过会发生什么的,也许她也在模糊地希望着发生什么又希望什么也不会真的发生,也许她没想,只是想看看我……后来我问过她,她脸微微红了一下,然后调皮而着急地说:“你,你以为,美的你,我那里知道?我那里知道?!——我后悔着呢”。一生的很多时候我们是糊涂而盲目的,将发生的故事并不能让我们警醒,即使我们警醒,也断断预见不到。

  跑题了,好吧,接着说她来看我的那天的“接着”罢。

  接下来的情节和它的开头一样,其实和任何普通人的感情故事并无不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因为某种模糊的期盼或是因为某种共同的盲目,走在了一起,他成了她的……她也成了他的……

  我住的地方叫熊猫楼,学名是“单身三号寝室楼”,1988年,厂里专为分配来的学生修的公寓楼。因为据说要本科以上文凭才可以入住,所以叫熊猫楼。我住四楼,每天可以从我的阳台上看远处红枫湖的日升月沉,看浩淼的湖面绿红变幻。

  那天有点不同,是她在陪着我看。月亮眼睛也睁的累了的时候,令我心慌的,就不只是洗发水的香味了……

  第二天她赶回贵阳去了。

  我在上班路上、画图纸当中……任何时候,她都会忽然跳进脑袋里来:临走的时候,她咬着牙看着我,说:“……我、我都……你以后可要好好对我啊……”期期艾艾的,幽怨的,深深的,看向我。
……
  我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闪过微笑。

  她每次依然隔一个周末来就看我,每次都小心地刻意地化了淡妆。她知道我很反感化装,并极尽嘲讽之能事。可是她愿意为我更好看一点,或是以为会更好看一点……多年以后我检点自己,发现我早就落下病根:尖刻。我唯一擅长的就是我几乎源自天然地懂得如何能刺痛别人。我想我有某种心理问题。后来我的朋友告诉我,尖刻是弱者的敏感和失望 。象每对恋人中的男人一样,我终于彻底的融化在她的每个小小努力中了,等每个周末的到来成了我最大的快乐和痛苦,我给她情书说:“等你宛如一种被钝刀割着的痛苦,再加上悬着心期待的寂寞”。
  我毕竟还是爱上了她。狂热的爱情帮助我很容易的打发了接下来的秋天和冬天。有时候我去看她,更多时候她来看我,熊猫楼403号房,你曾经是我的整个世界。属于我和她的相聚和别里的世界,是的,只属于我们。

  如果非要说有不同的话,我想是速度。即使我们通了四年的信,即使我们是高中同学,一切在一夜之间被定格,我们都有点慌乱,不知所措。我模糊地感到这注定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分手。

  我们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格格不如。她父亲是南下干部,行武出身。解放后做了当地商业局的局长。姐夫是当地法院的院长,妈妈是某个国家医院的书记。一片红。这就是她的世界,我常常嘲讽她。……“尖刻是弱者的敏感和失望”……

  她喜欢研究社会的游戏规则,并擅长各种形式的考试,我曾经对她说这是他们的家庭素养。她做事干练,很会处世。来看我的时候是单位保送她进修,在贵阳念本科。读书是寂寞的,所以跑来看我。我呢,我总是个一塌糊涂的人,老是和什么过不去,最无奈时就和自己过不去。我们自然要争吵,然而我毕竟听了她的话,给哪个叫厂长的小老头拜了年,两个月以后我从技术员做到了车间主任,虽然车间里的混料机仍然常常发坏,苦恼的却不再是我了。

  然而我渐渐觉着了她的恶俗,她看得最多是《女友》,再好也就是《读者》,我写的任何东东她都失去耐心翻翻,除了给她的情书,“我怎么就不明白当年我写的信你会喜欢,始乱终弃”我画的素描她只有两个字的评价:“腐朽”(关于人体),其实她未必觉得什么腐朽,然而除了这个,其他的她也说不上来……我的爱情慢慢地让我感到了寂寞,第二个秋天里,总是太多的凉意。她仍然在电话里报告她的得意,书没读完,她就换了单位,去了检察院。有一天她穿了制服来看我了,很开心,带着新领的手枪。
  “你再得罪我,我‘啪’的干掉你”
  她眉飞色舞,看来这个工作换的很不易。我呢,主任的新鲜感一过,我彻底地对叫厂长的小老头失去了兴趣。我开始背着画板到湖边去钓鱼,和朋友喝的烂醉,或者深夜里铁青着脸看欧洲杯,这曾经是我的习惯,可是我并不快乐…… 我仿佛在坚持着什么,这坚持表现在对她的世界的嘲讽,也表现在对自己放纵,等那年的欧洲冠军出来之后,长里对我的通报也出来了,小老头终于生气了,我成了副主任。我们不再试图说服对方,也淡化了一起规划的蓝图——这蓝图曾经她很用心的设计过我怎么能最低限度的通过她那个“一片红”家庭的初审。爱情的狂热过去,我开始表现我受伤而没有说服力的自尊:淡漠。

  其实我们在互相欣赏着对方有而自己无的东西,却不肯改变自己的方向。其实她是对的,生活是妥协的艺术,而不仅仅是自我和意义的探寻,5年以后我仍然不得不习惯那些她凭直觉就获得的真理:没有生活的生命是苍白的,是种坚持着的软弱。我不得不习惯按照世俗的原则生活。然而那时侯我不能懂得,我不明白责任于个人,哪怕仅仅是个人的重要。我还不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以成熟到当生活向生命挑衅时候给她力量和依靠。

  说到底她只是个女人,她要温暖的好的生活,不是和我去流浪。

  “……我、我都……你以后可要好好对我啊……”

  她努力地学习着,寻找、然后通过各种考试……那天,她来了电话,说无论如何,去她那儿一次。我去了,她说她毕业了,考上了MBA,可以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起码是三年。她问我。“你说我要去不?”我知道这不是个问题,是个答案。或者说,是个不必问的问题。她找我问,其实不过是想同自己的爱情告别。她只是个女人,曾经把爱情着落在我身上,我现在明白了,即使是失败的爱情,她也那么看重它,她要和它告别一次。我呢,易地而处,我会怎样?我不知道。

  树叶几乎黄遍了的时候,她收拾了行李,离开了贵阳,离开这个一年多来,每到周末就乘三个小时的车,到清镇去看我的城市。我没去送她。电话里,我说:“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们有过联系,后来,慢慢的也就淡了,断了。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

  冬天再过去的时候,我也离开了清镇。虽然还是糊涂,可是我隐约的感到我要自己改变自己的生活了。从那时侯到现在我再没有一个地方住过三年,象我在清镇一样。

  我喜欢秋天,晚秋的凉凉的风,断续不定的雨,那仿佛永远在沉默地注视着大地的天空,他脸色灰白、温柔然而苦涩……秋天总让我想到所谓智者,洞察一切,所以他沉默。秋天也让我知道生命的脆弱,灰白色的天幕下面,风雨兼杂,百态萧索,可是我看着生命的挣扎,便感觉着所谓的存在,总是好的。不象冬天,冰冰凉的沉寂。


三、白 色

  人生如果可以这样比喻:一个被时间漂白的过程,那么我愿意将最后的一截想象为:白色。从黑色的懵懂、灰色的挣扎到沉寂的白色,仿佛医院的白床单。96年的春天,我住在医院里,我的一位病友,进手术室前一天还在轻言细语的和我讲述他的家庭和孩子,手术失败了,不久家属来收走了属于他的用具,包括他借给我看的书,护士来换了床单,我看着他床上一片耀眼的白,默默地想,也许死亡并不是深沉的永恒的黑色,它是白色的……

  …… 她考上了MBA,她选择了生活要她走的路去了,离开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 是不是每个人都曾经或多或少、或正二八经或嬉笑怒骂地想到过人生所谓意义的问题,我不知道。那一段时间,大概前后三个月吧,我读《约翰.克里斯朵夫》,一字一句,读得辛苦且痛苦。夏天里无风的高温蒸着我,狂躁而郁闷,我似乎希望找到什么答案或是力量,可是到底要为模糊的激情和焦灼寻找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等待着“一场痛快淋漓的让灵魂安静的暴雨”到来,象书中形容的那样。暴雨也来了,又去了,我在书本中感动和共鸣,等我掩上书本,抬头看到的仍然是窗外灰白的压抑的天空。

  什么也没找到。

  人生是无所谓意义的。古今中外的书籍都试图向旁人或仅仅是向自己阐述人生的真谛,寻找方向和力量。我翻来覆去的看,只觉得这象是小狗回头咬自己的尾巴,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多少无谓而无望的努力。相反,比人生道理更容易影响我的是人生故事中的情绪,一种由不甘心的失望转为颓唐和放任的情绪。真正的失望不是使人伤心,而是让人淡漠。《局外人》这样的书就那样子虏获了我,整个地、自然地,不留余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抱着一种局外人的态度来生活。

  回忆刚过去的爱情让我痛苦,其实在更多程度上,我的痛苦在于觉得人生态度的没有着落,而不是我忽然习惯不了的孤独。是的,我和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她现实、某种意义上说,她很势利,乐于从遵守社会游戏规则中得到所想所需,而我从小就反感纪律和制度、约束——总有个声音在背后在身后冷冷地提醒我,我在自苦,我必须选择她那样的态度生活,而妥协让我痛苦——半夜里醒来,在黑暗中听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贝多芬……我一次次的努力希望只用铅笔来表现窗玻璃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希望自己宁静,然后从容的生活。我以为在无力地坚持着什么,其实只坚持着我的黑白颠倒的灰色的生活。担心改变。 等筋疲力尽的时候,我离开了工厂,茫然地想,活着,应该见识更多。是人还是世界,我不知道,最终我还是辞去了所有的工作,走到外面来了。

  刚开始的日子里,我什么都做:当业务员,在烈日烘烤的大街上奔跑,在大学里推销方便面……傍晚回到租来的黑暗潮湿的小房间,拿红花油擦完脚,我倒头就睡。个人的将来、社会的公平、人生的意义,被小心的放在内心盒子里,我告诉自己什么也不去想,“不要给脑子闲下来的机会”。慢慢的我开始变得务实和精明,开始学会理解和利用社会游戏规则,我的道路顺利起来,做电视台广告策划,拿着东拼西凑的案子哄农民出身的老板;做饮料销售的片区经理,毫无表情地将没有成绩的业务员辞退……

  我开始明白到生活、哪怕仅是生存,也有一些我从前没想到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比追寻虚妄的人生道理的要重要很多。我重新思考一些什么来了,在基本没有了生存压力之后。也只可以在基本没有了生存压力之后。 我原来的工厂生产磨料,出口赚老外的钱。因为人家根本不愿意生产,高污染、高能源消耗、高劳动强度。有些活是有毒的,厂里就请农民来做临时工,我们叫他们“民工”,“民工”很辛苦,赚钱其实不多,可是看来他们满足而快乐,即使他们是没有尊严的,也许他们就不知道什么是尊严,以为世界本来如此。当中有些半大的孩子,正当充满梦想的年龄,却做着有毒的工作,和老师傅说黄色笑话,领了工资就赌博……关键是他们从不思想,或是说没有人关心他们思想。

  后来我见多了各样在社会底层挣扎,做着自己的发财梦的人,等他们万一发了财,比当初的老板还坏十分。
  这个世界就该这样?每个人都告诉我,你自己都拯救不了,还想改变世界?——我决定把人力资源管理作为自己的职业方向,如果我改变不了世界,我可以改变我能够改变的部分,不管它多微不足道。经典的管理学认为,管理企业和管理社会,本质没有不同做专业人力资源管理的人,需要对人性、心理和组织游戏规则有了解和关注的兴趣,需要一定道德力量和理念;人力资源的核心是个人职业规划、组织游戏规则:“人高于一切”“保证公平对待”“基于价值观的雇佣”,实现共同生活方式和群体梦想……为有潜力的人分配机会……这让我感到莫大的兴趣。研究人、理解人是帮助人的前提。发展中社会的游戏规则是扼杀个性,有时甚至是不人道的,然而只有尊重人性的组织才可能赚到足够长远的钱,只有游戏规则为多数人服务的社会才有竞争力,比如美国。人性和民主是程度的不同,没有所谓的完全民主和人道,这是对的,如果因此就觉得自己的民主和人性可以低点,可以容忍,可以慢慢来,那就是欺骗。是放毒。

  “除了照顾好自己的生活,我努力于工作的原因是,我希望我能尽到社会人的责任,去帮助那些不是由于自己的原因而被生活所遗弃的人。” “只要善良的,就该获得尊重,只要努力的,就可以被理解”

  九九年我在南昌,江西财大的MBA班的老师组织外面公司和同学交流,出于为公司宣传和招聘的私心,我们去了,我讲〈发展心理学和行为心理学与个人职业的关系〉,这是我的开场白。“当你的职业是你的兴趣时,你才是快乐的,也离真正的成功更近。当然这是种运气,但是值得期望的运气”,这是结尾。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成功又怎样?有什么意义?

  没有。

  人生本无所谓意义,意义是人造的。什么样的活法都只是活着。然而群体中应该有敏感和容易愤怒的声音,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行为,哪怕所有的面孔都不屑一顾,使他们象少数的白痴。

  人类曾经造就了一个上帝,也在各样版本的故事里描述爱情,那怕它美的只能作为故事。,理想更象是不和时宜的怪胎,空洞甚至虚伪,这原于不可更改的人性。所以有人说知识带来痛苦,因为无能为力。看多了夫妻吵架、兄弟反目、朋友相欺也听惯了愈相爱愈相伤的爱情,还有生活的琐碎、冗长、残缺和苍白……

  我们在水里漂着,一点一点的改变原色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会想到那幅医院的白床单来, 我曾经对着它象面对死亡那样,无话可说,只好发呆。圣经中的天使和精灵,倘若与死亡、永恒之类相关,似乎也多是白色。

  如果容许在人生某个时期保有一个所谓的理想,它是什么原色呢?我愿意它是 ,纯粹、专注、宁静的白色。


(完)